房间里只有我和她。
我侧身坐在床的东南角,她半躺在另一头,薄毯轻覆在身上,露出半大的裹脚。
说是裹脚,却也不全是。因为并无三寸金莲那般娇小,也没纤纤做弓样的标准。如果只看脚掌和脚跟的部分,还是一切如常的。
可视线再往前探,就能看到大脚趾呈45度角横压在其余几个脚趾之上,骨节粗大地凸在一旁。剩下的四个脚趾几乎被封印在了脚掌中,好像只是几小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肉芽。
看起来就是个不伦不类。
她的母亲没少因为这个偷偷抹眼泪,要知道周围哪个女孩子不裹脚呢!要知道小脚女子才能找到如意郎君,好好地嫁人,好好地过一辈子呀!这样一双大脚可如何是好!
她每每说到这里,总会紧蹙了眉,可恨自己当时闹得还不够恨,挣扎得还不够凶。然后又会复而一乐,说起自己是怎么又踢又踹,怎么从床上滚到地上,又从地上滚到床上,什么大家子闺秀的做派都一边站吧。生生把一大家子人折腾得鸡犬不宁,她父亲恨斥责了她母亲一顿,说都什么年代了,还裹这些个劳什子的东西!
那时,距离五四运动已有个几年的光景,大的城市里早已渐渐摒弃了旧时的恶俗,只是在那个江南的小镇里还是闭塞。好在,她的父亲是见过世面的,也很能够接受新的思想。终于在父亲的勒令下,她母亲欲言又止地艰难地扯下了她长长的裹脚布。
因为与其他姐妹的不同,她常被亲戚邻里笑称“大脚”。这笑里有对她离经叛道的不屑,有对她不知美丑不识好赖的嘲弄,还有对她可能因此无法姻缘的幸灾乐祸。
听她说到这儿,我抬头看她,她也只是笑。我凑上前些,帮她按摩这双奇怪的“大脚”,脚底有很多茧子,硬硬的有些扎手,我问她,还疼么?
她摇摇头,说当时疼是真疼,现在早好了,除了难看,指甲不好剪,也没什么。
她看着自己的脚,眼里没有嫌弃,更没有被旁人嘲弄后的自卑和厌弃,她说这双脚是她的胜利品,“大脚”是对她最好的称赞,“裹脚布的革命”是她人生里的第一次胜利,这场胜利给那时小小的她埋下一颗种子——凡事要靠自己争取,凡事要自立自强。
后来,为了不像母亲那样窝囊地嫁夫从夫,带着这个信念,她成为当地第一个读书的女子;为了真正地摆脱男孩子们地霸凌,带着这个信念,她成为比男孩子成绩还好的女孩子;为了能逃避安排好的家族联姻,带着这个信念,她偷偷逃出家,考上更高的学府,与她所憎恶的一切来了个一刀两断。
她的故事还有很多,但终不变的就是她对自立自强的坚持,还曾经组了个不婚不嫁的姐妹三人组,据说这可把她的追求者坑惨了。
我又乐了,笑着对她说:“还好您没一直坚持,要不就没这么可爱的我了,对不!外婆!”
从小到大,最喜欢窝到外婆的屋里,央着她给我讲她自己的故事,怎么听也听不够。外婆虽然外表柔弱,小小的骨架也早已佝偻,可是在我心里,她总是坚强的,挺拔的像白杨一般。
我时常想,若能像她一般勇敢自立才好。
十岁时,如是想。
二十岁时,如是想。
三十岁时,如是想。
未来的每一天,都如是想。
#思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