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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很俗的故事

2023.11.20 00:00

阿霞

她摘掉假发,看着镜子里的女人。
稀疏花发紧贴着头皮,衬得颧骨愈发高。眼袋沉沉地坠着,青黑一片。蜡黄的皮肤太过干枯,镜前灯打在上面也反不出什么光泽。她努力冲镜子里的人笑了笑,加深了脸上的八字和眼角的深浅。
与癌症抗争的三年,太费心神,击垮了她仅剩的一点资本。她不怨这场病,它不过是在自己这辆开往虚无的破车上踩了一脚加速。

刚才和朋友阿云的那通电话,她终是没忍住,动了气。

“霞,你这样拴着他,他也勉强,你其实也难受!这么多年,哪年过年你去他家,人家家里人正眼看过你?”
“他就是香米饭,到现在也早已掺满了沙子。”
“你敢说,你现在得这个病和他在一起的压抑和讨好没半点关系?!”

电话那头,质问声噼里啪啦地碾压过来,声音渐渐高亢急促。
她在这头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只有条粘腻的蛇在体内游走得愈发狂野。

“霞呀,我是你最好的朋友,我知道你的担心,你的焦虑。明年你就62岁了,可他才45呀,都说宁拆十座庙,不毁一桩婚。可是你看看你这和他在一起的十几年,你都已经不是你自己了!”
“放手吧,我明年就退了,到时候我陪你,咱们去个有山有水的地方,好不好?”
“说句不该说的,上个月阿波来电话想和你复婚,你就不该拒绝他。他现在身家上亿,又和他有过孩子,你和他在一起,晚年总是要享福些。”
孩子?阿霞从混沌麻木中抽回神思,这是她生命中的一痛。不可能!她心理说,继而冲出口中。
“不可能!我绝不会再选择他,绝不!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,我曾经怎么求过他,你忘了?”
“如果不是因为他,儿子也不会死!”
女人隐忍地宣泄,宣泄的不止是对她的前夫,还有她失去的宝贝,失去的健康,失去的年华,失去的正常运转的生活。
电话后来怎么挂断的,她也没注意,只剩复杂又理不清的情绪,缠缠绕绕地塞满了镜前这具脆弱躯壳。
还爱他么?
这个比自己小了18岁的男人。
大概是爱的,只是到了她这样的年纪,不知是否还有资格和能力去爱?可她又真真切切的知道,自己害怕他离开,她绝不想放手已经熟悉的一切。她再也不想失去什么,不想,一点也不。
她想,她已经尽可能地对他好了。每天安排好他的生活起居,帮助他在公司升职加薪,拿出积蓄给他的父母在北京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买了房,把她这么些年来积累的人脉资源全部介绍给了他,她同意不领证,同意不公布他们之间的关系,她为他高龄做试管,这些难道还不够么?
他爱自己么?每当最亲密的人投来质疑和不满时,她总会坚定地说:是的。
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她问自己,答案随着年月越来越不笃定。
可她总会想起,从儿子墓地回来的那个傍晚,他披着黄昏向她走来,什么也没说,拥住她,挡住穿来的风,指着天空说,“知道么?这是香草色。”

阿诚

“你今年无论如何都必须和那个女的一刀两断!”
“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儿子!你说你,要样有样,要身份有身份,车子房子都齐了,到底是为了什么非要挂在这么个又老又下不了蛋的女人身上!”
“你真的是要气死我!最开始想着你就是玩玩儿,也就算了。可眼瞅着你都要45了呀!你老了怎么办!啊?!”
老太太跳起脚想拍他的脑袋,可儿子高高大大地杵在那里,够也够不到,掐也掐不动。
老父亲一旁顺着妻子的背,眉头皱着,摇着头。
这样的情形,隔三差五就要上演一回,最近一年越演愈烈。
他放下给父母买的保健品,低着头默默地打开大门,跨出一步,轻轻把母亲的埋怨和父亲的叹息阻隔在门板之后。匆匆逃离小区,叹口气,看着自己狼狈的影子,被风刮的东倒西歪。
父母说的这些,他又何尝不知呢。
孩子,他也渴望。他们也曾经做过几年的努力,那个女人为了取卵,胳膊扎满针眼,但每一次,她从医院出来时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。
他没有公开他们之间的关系,二十年前他们这样的关系还没有现在的包容度,潜意识他不希望听见公司里的闲言碎语。他怂,他知道。
所以,他大概最开始就是被阿霞的气魄吸引吧。倾慕她在会议室舌战群儒的飒爽,佩服她面对职场错综复杂时的游刃有余。他喜欢她成熟干练的样子,像极了儿时崇拜的女侠。
某个无名的黄昏,女侠哭得不能自已,他壮着胆,轻轻拥住她,给她安慰。等她抬头,把天空指给她。她看天,他看她,再忘不了她眼里迎着夕阳泛的细碎的光。
最初的几年,他们是甜蜜的。无数彻夜的倾诉, 无数激情的夜晚,无数难舍的亲密。

出了父母的小区,他启动车子,窗外景色飞驰。好友阿迪打来电话。
“诚子,哪儿呢?晚上过来,一起玩儿呗。”
“我开车呢,最近公司忙,太累,你们好好玩儿!”
“你说这天天过苦行僧的日子呐!累?累正好哥儿几个给你找点乐子。来吧,你也别开车了,叫个车。明天周末,今天一醉方休!”
“嗨,我不喝酒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真是想回去睡一觉,你们好好玩,费用算我的。”
“唉,要我说,你真的……你是不是因为霞姐那儿……”
“算了,算了,我啥也没说,挂了!”
嘟~嘟~嘟~
电话断了,阿诚腾出左手搓了把脸。这是少数知道他和阿霞关系的朋友,也是最不看好他俩的人。

许久没有出去聚会了,因着阿霞的病,也因着几年前他在聚会后,借着酒劲儿做了触碰阿霞底线的事儿。当时,他没当回事。男人嘛,谁没个一二三四,露水姻缘逢场作戏。他自认自己算是个好男人了,比起他周围大部分,这么多年只一个阿霞。难道还不行?
不行就分手!他是什么时候起分手念头的来着?记不清了。兴许是在那次犯了错大吵特吵之后,或者应该比那再早点,更早一点。
可他还是怂,脑海里预演了一遍又一遍分手的场景。每次话到嘴边,又缩了回去。懊恼之余,又想:女侠总是潇洒的,拿得起定也放得下。
阿霞终不是女侠。她看到了阿诚写的日记,看到了他无声的诉求。阿诚看到了浸在血泊里阿霞,看到了手腕上深深的割痕。

拥挤的马路从阿诚的眼前延伸出去,直到香草色的天空,看不到尽头。

思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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